關于中國畫的“意境”問題，已有不少文章進行過探討。這些文章一般都強調(diào)“意境”，是意與境的統(tǒng)一。意，是主觀因素，熔鑄了畫家的某種情感；境，是客觀因素，通過藝術家的勞動，用特有的紙張及筆墨顏料，創(chuàng)造出一幅給人以美感的畫面。意境，就是這兩者的統(tǒng)一。但是，這種對于意境的理解有個問題難以面對：幾乎所有的畫，都或有“意”、或有“境”，但并不是所有的畫都有“意境”。究竟應該如何面對這個難題呢？
關于如何正確理解“意境”的問題，可以從我國重要的美學論述和國畫創(chuàng)作中尋找答案。
最早提出“境”這一美學范疇的，是唐代詩人王昌齡。他在《詩格》中說：“搜求于象，心入于境。”這里講的“象”與“境”，是一種對舉的概念，其涵義不同。不過，王昌齡并沒有細致說明“象”與“境”的區(qū)別在哪兒。唐代詩人劉禹錫關于“境”，則有了進一步的簡潔而明確的規(guī)定：即“境生于象外”。這就是說，“境”這一范疇，表達的不是一種具體、有限、孤立的象，而是一種有更深內(nèi)涵的“象外之象”。著名美學家、北京大學葉朗教授梳理了謝赫、王昌齡、劉禹錫、司空圖等人的詩歌美學思想，概括出意境的美學本質(zhì)。他說：意境的本質(zhì)特征是有做到“虛實結(jié)合，從有限進入無限”，能表現(xiàn)“宇宙的本體與生命”。
我們可以這樣來理解“意境”：若僅指出“主觀與客觀的結(jié)合”“情感與景物的結(jié)合”，還只是對“意境”的一種較低層次的理解，甚至可以說，并沒接觸到“意境”的本質(zhì)。對意境深刻而準確的認識應是：其外在形式，是一種“象外之象”，而其內(nèi)涵，則蘊含著從宇宙到人生的具有普遍意義的情思。
這一認識，可從宋代畫院考試的某些試題及佳作得以印證。
北宋時期非常重視書畫藝術，設立了“翰林圖畫院”。南宋政和年間，開始采取科舉考試的方式選拔畫院人才，所試之題，多是古詩句。
如“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一題。許多應考者多畫空船靠岸，或添鷺鷥于船舷，或在帆篷上畫幾只烏鴉。而得第一名的畫卷，是畫一舟子臥于船尾，橫持短笛。其意并不在舟中無人，而是表現(xiàn)此河上已有很長時間沒人過渡了，舟子無事，吹笛消遣時光。此次考試評判結(jié)果說明：若僅繪出空船、鷺鷥、烏鴉這類孤立、具體、表面的物象來扣“無人”，還只是一種低能的構(gòu)思，沒能蘊含帶有普遍意義的情思，因而嚴格地說不算有“意境”，故不能得高分。能得第一名的試卷，不是在表面的“無人”二字上做文章。而是肯定渡船上有人，但這個人是舟子。試題中“無人”二字，是指“無行人”，因無行人，舟子便以吹笛消遣。人們知道，“吹笛”這一畫面，在古代詩歌與繪畫中得到多次表現(xiàn)。如：“愛君吹玉笛”“夜船吹笛雨瀟瀟”“最愛月明吹笛”“釣魚吹笛本閑身”，等等。這給“吹笛”融入了普遍而特殊的涵義，使之成為某種情緒的表達：有時是伴隨閑適的輕松，有時是淡淡的喜悅或哀愁，故畫面表現(xiàn)了具有寬泛、普遍意義的人類情感，一種從必然走向自由的渴望，從而畫面也就有了豐富的意境。這種構(gòu)思的畫能獨占鰲頭是理所應當?shù)摹?/p>
又如另一試題：“蝴蝶夢中家萬里，杜鵑枝上月三更。”這兩句詩內(nèi)容較豐富，不易表現(xiàn)，是個難題。眾多應試者不知所措，或難于下筆，或亂畫一氣。而優(yōu)勝者則畫漢代蘇武牧羊故事：蘇武臥于草地之上，身蓋氈被，頭枕大漢使節(jié)，身邊數(shù)只綿羊圍繞，一雙蝴蝶在其頭上飛舞。背景是明月高懸、疏影橫斜。枝頭棲息著一只杜鵑鳥，微閉雙眼。此畫的長處是將一個著名的歷史故事嵌入畫面，豐富了該畫的歷史人文氣息。又，蘇武做夢，蝴蝶翩飛，構(gòu)成了一種特殊的“蝴蝶夢”：不知是蘇武夢蝶，還是蝶夢蘇武。從而，畫中的蘇武與道家代表人物莊子的形象發(fā)生“疊映”，從而極大地擴充了畫面的哲學思緒，它也表達了宇宙和生命的一種普遍而抽象的意義，從而具有豐富而優(yōu)美的意境。
“意境”不是簡單的主觀與客觀的結(jié)合、心與物的統(tǒng)一。一首詩、一幅畫，或別的某種藝術作品，衡量其有無“意境”，主要看它能否做到“境生于象外”，具有“象外之象”。其內(nèi)涵是從個別達到普遍、從有限趨向無限。意之所指，乃無窮的宇宙與人生。（劉宏彬）
來源：中國紀檢監(jiān)察報 2017年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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