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于生事,舉家食粥來已數月。今又罄竭,只益憂煎,輒恃深情,故令投告,惠及少米,實濟艱勤。仍恕干煩也。真卿狀。”
如果不是這張函札,難以置信,授爵魯郡開國公、官居刑部尚書的顏真卿,居然家中無米,向同僚乞借。
這是發生在永泰元年(765年)的事。是年春天,關中大旱,京師糧價飛漲,斗米千錢,“貧人羸餓就役,剝膚及髓”,而作為朝廷高官的顏真卿,似乎家中境況也沒有好到哪兒去,全家喝粥已數月,后來更是連粥也喝不上。沒辦法,他只得硬著頭皮乞米,其乞米對象,據考證是他的好友李光弼的弟弟——太子太保兼御史大夫李光進。顏真卿忠貞剛烈,名垂書史,片紙只字為世所珍,這張函札后人稱為《乞米帖》。
留傳至今,我們所看到的只是一張黑紙白字的拓片。宋人歐陽修《集古錄》云:“此本墨跡在余亡友王子野家。”宋人米芾《寶章待訪錄》則說《乞米帖》“真跡楮紙在朝請郎蘇澥處,度支郎中舜元子也,得于關中安氏。士人多有臨拓本。此卷古玉軸,縫有舜元字印,范仲淹而下題跋。某嘗十余閱。”有歐陽修、米芾、蘇舜元、范仲淹這樣的大文人、大書法家的證實,此拓應屬不假,顏真卿乞米當有其事。
值得注意的是“仍恕干煩也”的“仍”字,說明向李光進乞借,不是第一次。顏真卿傳世字帖中,還有《鹿脯帖》《鹿脯后帖》,前者說“病妻服藥,要少鹿肉,干脯有新好者,望惠少許”,后者說“惠及鹿脯,甚慰所望”,都是寫給李光進的,時間與乞米相近。困窘至此,一方面,是當年旱災導致物價飛漲,另一方面,則與當時宰相元載制定的俸祿制度也有關,《資治通鑒》記載,“元載以仕進者多樂京師,惡其逼己,乃制俸祿,厚外官而薄京官,京官不能自給,常從外官乞貸。”
筆跡流傳的不只是心緒,也是史實。泄露顏真卿經濟狀況的還有寫于大歷七年(772年)的《蔡明遠帖》,其中寫道,“昨緣受替歸北,中止金陵,闔門百口,幾至糊口”。五年前,他從昇州刺史、充浙江西道節度使的位置上被參,到京城轉任刑部侍郎,北上途中,一家大小百余口人,竟然吃不飽飯,幸虧以前任饒州刺史時的老部下蔡明遠趕來接濟,才解了燃眉之急。
這再次說明顏真卿家中經濟堪憂。他解釋說自己不善經濟,即《乞米帖》中所云“拙于生事”。他自三十四歲擔任京兆醴泉縣尉開始,到五十七歲時乞米擔任刑部尚書,期間在地方僅主政的職務先后有平原太守、蒲州刺史、饒州刺史、昇州刺史并充浙江西道節度使、利州刺史等,在朝廷也先后擔任過監察御史、工部尚書、憲部尚書、戶部侍郎、禮部侍郎等要職,只要稍稍留心經濟,或者稍稍開個口子,家中都不至于此。上述宰相元載貪贓納賄,被抄家時僅胡椒就有八百擔,二人相比真是天壤之別。
除去俸祿,顏真卿理應還有一個合法收入,即作為大書法家的潤筆。唐代重視為先人立碑,碑文的撰寫,請的多是名噪一時的文豪、書家,潤筆水漲船高。“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為人寫碑文,“公鼎侯碑,志隧表阡,一字之價,輦金如山”,公卿大臣家立碑書丹如果不請柳公權甚至被視為不孝,其潤筆相當可觀。和他們相比,顏真卿年更長官更高位更重,且顏真卿家學淵源,進士出身,當時就有“文學擅于登科”的評價,清人修《四庫全書》評其文章“典博莊重”,其書法深得草圣張旭真傳,與柳公權并稱“顏柳”,端莊雄偉,用筆遒勁,尤其楷書氣勢磅礴,結體開張,更加適合書丹刻碑。事實上,顏真卿乞米前,也確實為他人寫過不少碑文,如《郭虛己碑》、《多寶塔碑》、《李光弼神道碑》等等,按時價,潤筆不會低,但揆諸史料,關于顏氏潤筆的記述幾乎沒有,這或許與他一貫堅持的價值取向有關。
不僅如此,不善生財的顏真卿卻常常仗義疏財。早在乾元元年(758年),在蒲州刺史任上,其堂侄顏泉明按照他的要求,遠赴常山找到并帶回其堂兄顏杲卿部下死難將吏家屬三百多人,顏真卿一一安撫并贍給周濟,以后又贈送資財一一遣返。扶危救困,力盡所能,這是他“拙于生事”的又一表現。
顏真卿“拙于生事”,卻明于大事。任平原太守時,他發現安祿山有叛變之意,在密奏朝廷的同時,暗里加高城墻,疏通護城河,招募壯丁,儲備糧草,結果安祿山起兵范陽,所過州縣望風而降,僅十余天就直下東都洛陽,此時顏真卿在平原首舉義旗,并聯合河北周邊十七郡抵拒叛軍,攪亂了叛軍部署,緩解了長安危急。顏真卿不阿附權貴,作為四朝元老,他先后遭到楊國忠、李輔國、元載、盧杞等權臣的忌憚、誣陷、排擠,最后以身殉國,成為忠義楷模。
回過頭來再看看顏真卿的文字筆墨,無論乞米還是求脯,他沒有自卑,也沒有自得。安貧樂道,用行舍藏,這是其先祖顏回留下的風范,也是顏真卿忠君守禮的集中體現。(趙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