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市白云區多名干部因在“兩違”建設中受賄被查處。
“兩違”建設的產生與蔓延,是由于政府監管的缺位。可當違規建筑瘋狂生長,政府決定歸位時,一個巨大的權力尋租空間出現了。
不到半年時間,81名干部被立案查處,三名現任區政府領導與一名原區委書記涉案,有媒體稱政府常務會議都不夠人數;國土、城管、規劃等多部門的一把手易人;還有部分村社干部,因涉案金額巨大引發廣泛關注——位于廣州白云山腳下的白云區,正經歷一場前所未有的官場地震。
廣州市紀委常委、新聞發言人梅河清接受《廉政瞭望》記者采訪時說:“白云區被查處的干部,大部分都是因為在‘兩違’建設中受賄。”
所謂“兩違”,即違法用地與違法建筑。隨著經濟的發展和城市開發力度的加大,土地不斷升值,誘發了某些居(村)民違規建房。多名廣州當地人士表示,“兩違”在廣州多個區都不同程度存在,而白云區無疑是其中最突出、最典型的。“兩違”建設在該區起碼有十多年的歷史,成為困擾土地管理和經濟發展的頑疾。
“兩違”之風蔓延有時,參與人數眾多,已衍生出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白云區政府一名干部向記者感嘆:“想把‘兩違’建設一鍋端,會遭遇法不責眾的窘境。如果選擇性執法,又會留下巨大的權力尋租空間。”
外界普遍認為,正是廣東省委巡視組,揭開了白云區問題的蓋子。2012年下半年,廣東省委巡視組在全省20個縣(市、區)駐點巡視。白云區就是巡視對象之一。
據了解,省委巡視組駐點白云區巡視后,發現該區存在干部作風、基層組織建設、違法用地和違章建設、社會管理和綜治維穩等4個方面的突出問題。廣州市委隨即成立由市委副書記方旋任組長的白云區重點工作指導組及6個專項工作組,負責指導和幫助白云區開展整改工作。
正是在廣東省委的督辦和廣州市委的指導下,白云區展開了建區以來最嚴厲的為期一年的整改工作。該區專門成立了30多人的專案組,重點查處“兩違”背后的腐敗案件。此后,白云區便不斷有官員落馬的消息傳出。
位于白云區太和鎮大源村一棟12層高的商品房,由深圳商人投資建設。這棟樓面積達1.4萬平方米,曾號稱白云區最大的違規建筑,于今年5月被拆除。僅清查這處違規建筑時,就發現了超過10名公職人員的違紀行為。一名白云區的區領導,據稱也牽涉其中。
一名熟悉情況的當地人士告訴記者,原白云區區委書記谷文耀,區委常委、常務副區長鐘向東,副區長吳錦明,區政府黨組成員劉健生等人,都是在查處“兩違”背后的腐敗案件時被牽扯出來。不過,各人具體牽扯到哪一起案件,梅河清稱“還在偵辦過程中,不方便對外披露。”
谷文耀與鐘向東,是此次白云區窩案落馬者中職務最高的兩位。廣州是副省級城市,身為前白云區委書記的谷文耀,多年前便已是副廳實職,享受正廳待遇。鐘向東則為常務副區長,市管局級干部。
谷、鐘二人都具有多年高校工作背景,也一直被外界視為“學者型官員”。谷文耀在1996年至2001年任廣州市委黨校常務副校長,經常以副教授的身份,到廣州各大機關單位講課。2002年12月至2009年3月,谷文耀出任白云區區委書記,之后轉到人大任職,直至東窗事發而落馬。鐘向東是江西安遠人,曾在廣州大學工作多年。
“谷書記很賞識鐘向東,對鐘不遺余力地提攜”。——在白云區官場,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谷文耀2002年底到白云區工作,此后大概一年時間,便提拔鐘向東擔任區教育局局長。在局長的位置上呆了三年左右,便出任白云區副區長。此后鐘向東不斷獲得拔擢,直至2011年底,出任常務副區長。
高校工作的背景,讓谷、鐘兩人在平時的工作中頗為溫文爾雅。幾名白云區委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谷文耀待人很客氣,哪怕是區委一般工作人員在走廊上向谷問好,他也會很有禮貌地答一句“您好!”
白云區政府機關內,曾有一名工作人員,連續多年向上級機關舉報谷文耀的問題。有一次開會時,谷文耀一行在過道撞見了這名工作人員。有人向谷文耀報告:“就是這人整天到處告你。”谷文耀抬頭看了一眼,擠出一絲微笑后便離開。
今年5月,鐘向東被紀委工作人員帶走調查。一個月后,曾經對他有知遇之恩的老領導谷文耀,也被紀委帶走。
廣州市市長陳建華近日在一次公開會議上提到谷文耀時,則稱“不是專門去查的,都是通過一些企業或別的地方牽扯到,才暴露了出來”。白云區的許多人士,談起谷文耀落馬都不勝唏噓:“谷到人大工作四年了,所有人都認為他已經安全著陸,沒想到最后還是被牽扯出來。”
“谷文耀是目前白云區因為‘兩違’建設落馬的職位最高的人,不過,他絕不會是最后一個栽在‘兩違’建設上的干部。”一名曾擔任過白云區領導的人士如是說。
果不其然,就在谷文耀落馬后不久,又有數名白云區干部被紀委帶走調查。
該人士告訴記者,白云區“兩違”建設的歷史十多年了,不是哪一屆領導就能獨自負責的。“‘兩違’建設是城市臉上的傷疤,更是官場體內的潰瘍。”
白云區位于廣州市北部,境內經濟發達,工廠密布,聚集了大量外來務工人員。據統計,白云區的戶籍人口不超過80萬,而外來人口卻有220萬之多。工廠需要廠房,外來務工人員也需要租賃住房。經濟飛速發展的白云區,始終面臨巨大的房屋需求。
由于各種原因,通過正常渠道修建房屋的程序十分繁瑣。于是,許多當地人便私自圈地建房——這便是“兩違”建設的由來。巨大的市場需求擺在那,只要房子建起來,就不用擔心租不出去。原本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一夕之間就能成為坐地收金的地主寓公。
“兩違”建設最瘋狂時,幾乎發展成一項全民運動。如果哪個本地人不能弄兩棟房子起來,還會被鄰居嘲笑沒本事。誘人的商機也吸引了外地資本。有一批外地人專門從事出資修建小產權房的行當,讓當地人出地,合作建房后,拿到豐厚的利潤就離開。今年初白云區政府公布的清拆違建名單中,有幾處竟然還是別墅小區。
“兩違”建設一發不可收,引起各界高度關注。政府終于打算出手整治了,問題卻接踵而來。到處都是“兩違”建設,從哪開始拆起?哪間拆,哪間又暫時可以不拆?如果嚴格執行規定,拆任何一間建筑都是合理合法的。要想手下留情,似乎也能找到各種借口。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巨大的權力尋租空間出現了——只要領導發話,說這棟建筑嚴重影響城市形象,那就必須限期拆除;領導如果手下留情,說拆除這棟違規建筑的時機尚不成熟,這棟建筑又能原地不動屹立好幾年。
一名熟悉當地情況的人士介紹,有些執法部門的人,如果覺得手頭緊,大可以開車出去轉一圈,給轄區內單位下達整改通知書,說這些建筑是“兩違”,必須限期拆除。通知書本身并沒有問題,但那些接到通知書的單位,就得到處找關系、托人情。
一個典型的案例就是王寶林案。廣州市城市管理綜合執法局白云分局太和鎮執法中隊中隊長王寶林,利用查控“違法用地和違法建設”工作的職務便利,多次收受當地違法建設人員賄送的錢款200多萬元。
有村民直言告訴記者,收到《停工通知書》并不可怕,怕的是找不到關系,送不出錢。
據當地人士介紹,久而久之,一種奇怪的現象出現了。政府的一些公務員說起拆除“兩違”,興致很高,但拆來拆去卻沒有多少違規建筑被拆掉。究其原因,“只要放出整治‘兩違’的風聲,下面就會人心惶惶,各色人等就會出來請托,渴望權力尋租的官員就會有一筆進項。”
不久前被查處的白云區城管執法分局局長蘭海峰,在任上便以經常深入基層檢查工作聞名。據說他總愛騎著自行車,到處轉悠。發現“兩違”建筑,就喚來下屬命令限期拆除,否則便嚴厲追究責任。最后人們卻發現,蘭海峰聲稱要“限期拆除”的建筑,十有七八最后會安然無恙。
拆違,無疑是件費力也難以討好的工作。白云區城管執法分局一名工作人員,曾向記者講述了數年前的一次拆違行動的經歷。前往白山村拆除違章建筑的約百名城管隊員被數百村民堵住,村民設下了四道“關卡”:最前面站著一兩百名村民,身后是數十名靜坐的老人,再往后是4輛汽車橫在路中,最后是用大石塊壘起的路障。雙方對峙了一上午,最后拆違行動擱淺。“那還是幾年前的事情。現在特別強調穩定,不能激化矛盾。工作難度比以往更大了。”
谷文耀在區委書記任上,也領導了多次拆違行動,尤其是2008年的那次拆違,工作力度很大。結果上訪告狀的信件漫天飛,甚至有些人還采取了激烈的抵抗。到了2009年初,谷文耀便離開了白云區。
一名白云區干部告訴記者,能把過去的違規建筑全部掃除,自然是好事,但實際情況是難度太大。能不能劃出一條政策線,對于普通老百姓自建,或是樓層不高、面積較小的房屋,經過相應程序后,將其納入合乎規定的范疇內?這樣政府就能騰出精力,去拆除那些投資額較大、影響較為惡劣的違規建筑。
“現實情況就是法不責眾!”這名干部憂心地說,“如果不給個說法,所有人都不會有安全感。一些人自然會費盡心思去找關系,最后又會誘發新的腐敗。”
據了解,類似的建議,曾有多人提出過。但政府綜合考慮各方面情況,并未采納這些意見。這名干部說:“下級當然要服從上級。提建議是一回事,工作中執行命令是另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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