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密的頭發略顯蓬亂,嘴里含著一柄標志性的煙斗,鏡片中是兩道執拗倔強的目光——這是最常見到的聞一多先生肖像寫真。他的短暫一生,濃縮了太多的悲情世事,該經歷的都經歷了,不該經歷的,也經歷了。如果把聞一多的生命比作光束,可以發現其中的多種精神成分,混雜著詩人的橙黃、學者的靛藍與斗士的赤紅,渾然一體,不可分割。
聞一多的生命光譜源于“紅燭”之焰,“紅燭!你流一滴淚,灰一份心。灰心流淚你的果,創造光明你的因”,這注定了聞一多走的必然是一條不歸路。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可以歸類為“圣徒”式寫作的詩人,王國維稱其為“以血書者”,據此,古今中外可以開列出一長串形形色色的名單,他們往往不會活得太久,很容易因過于透支自己的身心付出,而在盛年死于非命,也印證了那句西諺,“性格即命運”。聞一多便是其中的“在劫難逃”者。也有些詩人得享高壽,如歌德、華茲華斯、泰戈爾、佛羅斯特,以及獲文學諾獎的瑞典詩人特拉斯特羅姆等,則另當別論,在我看來,他們的精神氣質更像哲人。
“我離開你的襁褓太久了,母親!”作為詩人的聞一多,堪稱多血質、膽汁質、粘液質、抑郁質的的復合體。他來自楚地,有著與生俱來的狂放氣質,一度對自己的詩歌相當自負,引古代楚國大詩人屈原為遙遠的文化知己,“如今羲和替我加冕了,我是全宇宙底王!”認為除了郭沫若算是“勁敵”,胡適、俞平伯、康白情的詩,都不在話下。他喜歡用手書表達人生態度,“五四運動”爆發,聞一多激清難耐,手書岳飛《滿江紅》以示英雄相惜。
聞一多一向心思很重,用情很深,在白話文運動中,他曾以滾燙的詩句表現出對女性的一種極為浪漫的尊重和愛慕,篤信“女性是詩人的理想,詩人眼里宇宙間最高潔最醇美的東西便是女性”,聲稱“若是沒有女人,一大半的詩——大半最寶貴的詩,不會產生了”,卻偏偏受到了命運捉弄。14歲那年,父母給他定下了一樁“娃娃親”,他在詩中表達內心的撕裂,但又無法違逆孝道。23歲那年,他回故鄉浠水完婚,提出不祭祖、不行跪拜禮、不鬧洞房的要求,家人一一答應。成親當日,外面鞭炮盈耳,他卻鉆到書房迷醉于書的世界,直到被大家連推帶拉,才與新娘拜了天地。蜜月期,他選擇睡在書房,竟完成了一篇洋洋兩萬余字的論文《律詩的研究》,提出新詩應該具備音樂、繪畫、建筑的“三美”主張。返回清華不久,他即赴美留學,別妻而去。但他并無另覓佳人,而是寫信給父母,要求讓妻子去學堂讀書,留學期間還多次寫信詢問妻子的讀書進展,一時傳為美談。
怎奈政治時勢多變,1920年代末期,許多文人失去了理想和方向,紛紛躲進了象牙塔。最典型的就是曾經豪情萬丈的大詩人郭沫若,則流亡東瀛,潛心治學,撰寫出《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等系列著作,奠定了重量級史學家地位。幾乎同時,聞一多也鉆進了“故紙堆”。這時候,詩人聞一多與學者聞一多,簡直判若兩人。從杜甫深入到中國古代神話,樂府,古文字學(甲骨文和鐘鼎文),古音韻學……他如魚得水,樂而忘返。一個看上去躁動不安的率性詩人,竟可以甘坐冷板凳,如此耐得寂寞,最終完成艱深苦澀的著書立說,這個謎團,已經不能用常理來解釋。
聞一多與同時代文人相比,最明顯之處就是膽識過人。先說膽。一次,他寫了一篇聲討國民黨政府的通電,文辭嚴厲,鋒芒畢露,并讓自己的兩位學生參與簽名,學生有些猶豫,又不好拒絕老師,便偷偷簽了假名。聞一多知道后厲聲道:“怕死就不要簽名,要簽就簽真名,我們不要假名!”學生折服,終以真名示人。再說識。他32歲那年,主持青島大學考試,其中有一位考生,數學成績竟為零分,國文試卷只寫了短短的三行雜感詩句,“人生永遠追逐著幻光,但誰把幻光看做幻光,誰便沉入了無邊的苦海”,卻被聞一多給了98分的最高成績,破格錄取,這個考生是時年26歲的青年詩人臧克家。
聞一多卒于47歲,用今日說法,當屬英年早逝。民國時期,許多作家、詩人都沒能活到周作人說的“壽多則辱”年紀,比如49歲的郁達夫,35歲的徐志摩,32歲的蕭紅,30歲的蔣光慈、朱湘,29歲的柔石,28歲的胡也頻,26歲的石評梅、梁遇春,21歲的殷夫,不一而足,即使大先生“魯迅”,也只活了55歲。可以說,他們謝幕于生命舞臺,各有各的無奈。
聞一多卻是決絕赴死。1946年7月11日,國會七君子之一的李公樸先生在昆明被暗殺,聞一多當即通電全國,并為《學生報》的《李公樸先生死難專號》奮筆題詞:“反動派!你看見一個倒下去,可也看得見千百個繼起來!”,他的行為無異于下戰書。之后又發生了“一二一慘案”,他帶著家眷子女赴烈士靈堂祭奠,親書“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的挽聯。這時候,昆明已在盛傳下一個暗殺目標就是聞一多,他毫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在“李公仆遭遇經過報告會“上”,主持人有意沒有安排他發言,但他還是挺身而出,講演中錘擊桌子,“我們不怕死,我們有犧牲精神,我們隨時準備像李先生一樣,前腳跨出大門,后腳就不準備再跨進大門!”并叫板殺手,“你們殺死一個李公樸,會有千百萬個李公樸站起來!”下午,他又主持了《民主周刊》的記者招待會,進一步揭露事件真相。下午返家途中,他便遭至槍殺。
轟然倒下的聞一多,以血肉之軀筑基了一座碑石。他的弟子臧克家為紀念魯迅曾寫過兩句詩:“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此評價用于聞一多,同樣令人信服。(黃桂元)(轉自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